一点没错，匠人后生老六是花果一队社员，严格说来那个时候的他又还谈不上社员，只是川师附中高年级一名普通学生。从户籍册子上清晰可以看见有关他身份的表述，一个纯粹板上钉钉彻头彻尾的豁皮，甭指望可以外人面前为自己涂鸦上虚无缥缈花沙半个城镇居民华贵的擦边痕迹。哪怕最终成就鬼斧神工，充其量也只能算得上乡坝头头号理发匠。永远不可能染指国营大理发店三五十月薪理发师荣耀宝鼎！痴心妄想！他只比校友老大年长上半个年轮。哑巴堰果园旁最大那个泥墙草顶四合院住。十六出头，瘦削，干练，性情温和，踏实、谦逊，长年三七分，脸上些许雀斑，1.75米。

 

匠人六平常休息或放学后如果不割猪草、扒柴禾，便会在居家门外土坝子上摆摊子。一把剪子，一把椅子，一条白围布，一根长条凳。平日里基本上是不需要排队的，只有学校假期或者年节时分才会出现人来人往门庭若市的热闹气象。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坐条凳上耐心等待，站客各人记住位置，亘古不变的规矩，各人自觉！才没那精力来断无头奇案，谁爱插位也得被插人心甘情愿不是？所以难打发的个别站客难免不会别有用心抽空到一步之遥的苹果园里干点什么。放心好了，只要照顾生意即使手提肩挑同样视若无睹！不要瞎套近乎，妄想一个贼赃可以来上九五折！你简直是糟蹋手艺人！再说哑巴堰的苹果，邮电校的梨子，八一农场的广柑那样的味道他不比你烂熟于心？需要你来自作多情！寒暑假期多数时间是戴上军帽，一袭军衣、军裤、军胶，脖子前吊上军挎，穿街过巷长途奔袭，知识青年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其实是到周围偏僻的乡村搞投机倒把！

平日里突然蹿来一位刚在哪里传染上虱子披头散发的，奇痒难奈，寻死觅活，匠人六绝不会坐视青苔。再说，虱子又不是男娃儿的专利。匠人六既然敢把摊子扯起来自然就有应对各种突发事变的能力，要不还做啥生意？干脆叫你匠人得了！再说了，谁会和钱过不去？所以假使平日里你东抠西抠却一口咬定并没在哪里惹虱上身，只是慕名而来，他也一定会让你高兴而来，乘兴而归。并且一定会对你头发上蠕动蹦哒的绝对不是虱子这件事秘而不宣。如果你苦不堪言的同桌非得要拉你生事，可以求证！六哥无穷魅力哂然一笑，让一切谣言、亵渎、污蔑、无中生有、嫁祸于人通通见鬼去！他堂堂花一头号理发巨匠未必哪个有没得虱子还没得你清楚？还需要你这个专门往别人头上洒虱子一项无事包宠卵起火的东西来指手画脚？只是一定记住，小本生意，概不赊账！啥子生产队分配工分那天窑坝子现场结账，那就领新票儿那天再按过来不迟！再长，你还有北京山顶洞猿人那么长！披就披几个月嘛，别个一披就披他妈一辈子也没见你这么窝囊！受不了就喊你妈老汉儿帮忙逮一下，老火得很！

小学毕业前几乎每次都是中午丢下饭碗便急蹿过去，而匠人六通常才刚好端上饭碗。“等一下哈，老三。”，“要得，六哥。”。只有一个颠扑不破的戒条，“男女授受不亲”，女娃子的头不剃！

老六家九姊妹，三女六男，无论男女个个牛高马大，仪表端庄。父亲当过一队长，母亲普通社员。年迈的婆婆在家里帮忙打理家务。其实和他谈不上交情，淡淡之交，除偶尔随他们几个石灰桥割草外接触的机会就只是把脑袋送他那里去剃，三弟兄全剃，一律学生头！

老六家的邻居则不可同日而语，叱咤风云江湖游侠，亦或绿林好汉。可以肯定一点是解放后出生的他哥俩绝对不会是退役武功队员。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百米开外寒气袭人，行如风，坐如钟，站如松。道上行疾如飞的时候右肘腕必定是缠上了一件单衣，也不知是不是就是武林上世代盛传不可一世的铁布衫？至于所承武功门派不敢妄谈，“至少嵩山少林恐践踏过吧？”，野语如是说。去老六那里他家门前是必经之地，从来都是一飙蹿过门前，得防着万一正使内力，澎拜的气场是单薄的某所不堪匹敌的。只知道某姓，人白，浓眉大眼，炯炯有神，虎背熊腰，健硕强大。瘦长的脸庞冷酷无情，近1.80米的个头似铁塔般忘而生畏，其余则一无所知。行踪同电影里侠客如出一辙。四海皆为家，江湖我独行！

上沙河铺街上唯一那家国营理发店真是麻烦，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买牌子得耗上多会儿功夫，然后还得奈着性子在铺子中间长条凳上磨皮擦痒东倒西歪等上半天，不可以离开凳子，管你几急几不急，屁股离开条凳这次辛辛苦苦坚持的位次便算作自动放弃的，请从尾巴开始再来！“土农民是不是要插位？”，就这火药味十足的口吻你敢申辩？就是尿包起沙眼了也给老子顶住！自己又逑不是恣意妄为居民户口干部子弟。遇到师傅好，挤作沙哑女腔婉转颤音的小曲儿“天涯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啊咱们俩是一条心…”，菊花着脸，神魂颠倒。不含沙射影糟蹋你已经算是福星高照，就偷着乐吧。师傅心情如若不好，见上你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含沙射影只是小事，明目张胆不声不响怒气冲冲摁你脑袋霹雳旋风摇，吹毛求疵挑你毛病，不是你梯田头型诡异难以下剪，就是没文化农村人你听不懂人话。总之你全身上下除了晦气就是阴霾！哪里如城里人般省水省电省力的剪子丝路？注定全沙河堡就属豁皮你最不省油！头没理完，人早晕了。能找着回家的路便算是幸事。

Z师傅是这家豪华国营店资深理发师，资格商品粮居民户口。常年身份象征的白披风，颇有《射雕英雄传》欧阳克前辈的风范，发起飚来随手撒开一把筷子便可以让整个理发店血流成河。发腊滋润的大背乌黑发亮，牛皮接尖铮光瓦亮，披风口袋内一年四季斜插起剃胡刀子。就街头那条巷中住，绅士K居人斜对门，城府颇深，老街坊。一年四季除了端起工人阶级象征的白搪瓷茶盅满街和同级别居民谈笑风生外几乎不正眼瞧农民，就是“哦”，“嗯”，“噢”，耸肩“en heng”这等中性的字眼都绝不牵强，干净彻底，农字头免开尊口，金枝玉叶盛气凌人。所以无论上街正面撞上还是去他上班的理发店绝不会给你一个哪怕不冷不暖的脸色，只是尖尖又高傲的下巴。到他退休也没感受到过丝毫老街坊的亲切，哪怕麻木不仁的点头恩宠！起初不期而遇的时候“Z伯”两字几乎就嘣出嘴唇，笑颠颠本想讨其欢心落个手下留情，却板着脸孔全当不认识。都不是藐视，而必然是无视你的存在。真让人心漠然凉了一截。你就不吃农民栽的菜？你吃的就全居民自己种的粮？真是过于把自己显高了！那以后便大路朝天，爱咋咋地，讨那没趣干啥？不至于拿剃胡刀子把脖子抹开了吧？假使真敢抹人家人的锄头可绝不是吃素的！祖宗几代全部斩草除根！看你狗日还有命吃商品粮，有命耀武扬威？所以每次那里去非常别扭，非常不开心，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老六家很近，出后门穿苹果园田埂右拐顺路上坡一分钟就到。也不知怎么老六有那出神入化的手艺，而且不排班，不做脸色，笑盈盈就把头剃了。“嗬，小伙子精神嘛！”，“六哥！嘻嘻”，便风一般飙回家去梳洗打扮。起初，是三弟兄一同去，挨个来，一个中午三位全解决还不耽误上学。后来熟悉便自顾自去，通常是到那里杵起不需要言语，“老三嗦，学生头！”，“噗噗”，使力抖擞了几下围布便已经系好脖上，仅仅几分钟搞定。脑袋属于小号，0.15元。按型号，依次老大0.25，老二0.25，这两位脑袋一圆一尖，经过匠人六缜密测量、绘图、计算，四舍五入后国土总面积略等同于对方，所以吃亏划算就一个价码。唯一不好不洗头，每次剃后全身刺痒。还有不好就是偶尔别人有事或者人多，而且一视同仁，不搞特权，队长的公子和贫下中农一样，新顾主老顾客也一样。经营手段非常保守，脑筋不够活泛，既不会打冰糕折也绝无米花扣的可能，和现在见经识经的生意人天壤之别，根本就不能洞穿那些含俏含娇欲说还休羞羞帮们的心思。其实他一直躲躲闪闪秋水盈盈眉来眼去就是在绞尽脑汁暗示你重点中学出来的，别具慧眼的六哥，六哥，把剪子、镜子借来，我自个儿推，八分钱怎么样？噫，不上道，急得死人！回过头来说，0.15元的你剪成0.13元收工，回扣0.02元米花；0.25的剪成0.20收工，回扣0.05元的牛奶冰糕，岂不皆大欢喜，奔走相告，早就各路人马蜂拥而至，生意火远了去，只管闭上眼推就是。还会担尿桶挣工分？背背篼割兔草？互赢互利的事就是不会，真是白瞎那身武艺！偶尔人一忙晕头转向说风凉话，“闲等久了就整成灯泡儿，管久些！”，点没有八面玲珑生意人心如止水，包容大海的气度。一个小娃娃你和他说“剃光头儿管久些”有意思吗？又可能吗？你就是冰糕、米花双折给他也不敢受，不是吗？举起灯泡读小学是活腻歪了还是故意讨久违的批判大会？单是扫地出门的家规就够他怀恨你老六一辈子。

遇上这些个跑空趟的时候就只能被迫去街上接受蹂躏！愿主保佑吧！阿门！贪图享受，像地主样别人洗头你还怕痒怕痛？天生就农民贱样装什么装？不找点什么让你难堪心里真是窝囊，憋屈得慌，俺工人阶级领导地位又如何才能淋漓尽致凸现？大家住地绕最远了去也不过几百米，谁还不了解谁？你不就那谁谁谁家那谁谁谁？居然明明就是巷尾的土农民却非要装得来公子哥，阔少爷，比俺工人师傅还高档，再说有穿补丁蓝布衣服裤子的款公，阔少？不捉弄你，还谁？也只好认了。也怪老六，贫下中农找你理发你哪里那么多事故？是月亮转到你家门前的时候突然要塌了，非得你去顶着？还是哑巴堰干了，生产队出十分工要你去挑水灌？

虽然情非所愿，偶尔还必须是要上街的。买票，排队，磨皮擦痒，歪去扭来，左顾右盼，噤若寒蝉，毫毛数完几遍还是不到自己，却居然可以跳号！你就几乎坐上一位身上，他仍然可以撇开你来钦点！这又是哪家的道理？然而你敢问？敢表示一丝半毫愤懑？你没瞅到上一位？脸上一道鲜红口子剃胡子的农民大爷仅仅就轻声多了句嘴，惹得原本春风满面娓娓谈笑的他脸色戛然铁青，一言不发，咬牙切齿，腮帮子鼓鼓的，呼呼喘粗气，剃胡刀子嚯嚯响！前奏刀法眼花缭乱，虎虎生风，玩得大爷快落地上！幸亏突然谦逊下来，非常虔诚抛过去妩媚的微笑，对师傅庖丁般炉火纯青的技艺大放厥词！灿烂得光彩夺目，真诚得倾心袒腹！否则，能把头留脖子上急急火火逃出理发店？

师傅终于把茶快要品足，呷了一小口，再闭上唇非常享受般咂摸了最后一道，缓缓舒展开传递到面部的无量心绪，噫，啧啧啧，啊……蹦开了老远的距离。随几缕水汽摇晃飘来淡淡的茉莉香味，忍不住偷偷深吸上了一口。其实这是我非常熟悉而且染瘾父亲罐头玻璃杯六花的香醇。把燃到唇烟蒂弹地上，抿嘴蠕动了一下喉头，仰首伸眉“啊……”舒舒坦坦长叹了一口气，紧接着眉头一皱，“来，下一个。”，“我？”，迷惘的我有些不敢确定。我算过的，我下三位早就去了，而前三位的我却一直失魂落魄盤踞在这偌大一个空荡荡的理发店里苦苦守候。“嗯，过来！快点！难道还有其他人？”，坐高高转椅上，脚不沾地，半空的心陡增一丝恐慌，试着努力下抻了两次依然够不着地，真担心这会后仰的椅子会不会突然失灵？努力镇定出平常的姿态，轻靠后背，略微侧倾。手却偷偷抓稳扶手。“剃不剃胡子？”……“哦，没长！”，自顾自言语，瞅那冷漠的表情，我疑心不是在向我发话吧？“刮光头儿？”，这次瞅到了，紧粘着眉头恶狠狠努了我一眼，赶紧把眼神移开，怕对撞上而激怒了他。“不是”。“中分？”……一通噼里啪啦及其不耐烦的连珠炮后，“你哑巴？到底啥样式？”，“嗯……”，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应该理的发式，“啥子头！”，“嗯，……平……哦，学生头。”。咚咚蹿到镜子前，折身回来手里已杀气腾腾紧攥白围布，“颈子，抻长点，捆围布！”，几粒唾沫钉到脸上，“嗯”，“脑壳埋到，不准动，剃成梯田自己负责！坐正！”，围布便已紧紧捁上了颈子，快出不了气。于是便开始了一通曾经有过肆无忌惮地摧残。“左偏点，低点，低点，太低了！……”叨叨喷着唾沫星子，再触不及防把头往上一扳，转椅猛一翘，咚咚咚，心儿突然疯一般几乎逃跑出了胸脯。好担心，莫不真会把人旋转上半空再啪一下撞火砖柱头楞角头破血流一命呜呼了吧？分明你整个脑袋就是输红眼穷徒颤抖手心竹筒里边儿的骰子。下椅子那会儿一个趔趄按上砖墙。洗那刻，炙热的烫水刺激头皮不由一缩，却把头强扳扯到开水龙头下，“你板啥？”怒气冲冲，“哇，好烫！”，才自己打开来冷水龙头，没把手指从脑袋顶插入再眼眶里出来就已经算是大慈大悲。去一次害怕一次，去一次蹂躏一次，去一次苦苦等待一年，花大人同样的价钱却还要低眉顺眼攈摭不胜荣幸不胜感激的恩赐！以后就是猿猴了也必须等到老六有空。

还是那里惬意，在自己热爱的土地上，在自己熟悉的乡人那里，甚至礼数都不需要拘泥，更加不需要想方设法为讨别人欢心而刻意故作甜蜜的姿态。空气中浸润着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夹杂果园飘来的淡爽，哑巴堰的水汽，泥土的芬芳，还有一张张青涩、熟悉的面孔。这一切是这家国营理发店任何时候所不曾会拥有的，心绪无忧，春风和气，发型也非常满意！以后还到那里去！

就是不知老六还在剃没有？或者他已经是只需要动动嘴子的师傅了也是很有可能的。很担心他徒弟剃不出老六如此精湛的学生头！如果真是那个样子，也不知他还会不会亲自出马？

2014年07月10日，于成都，请关注新浪微博、博客：用户38218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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